“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仓央嘉措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尽数砸在韶华的脸上。韶华筋疲力竭的倒在泥地上，原本素净白衣变得血迹斑斑，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真的好累啊，与其说累，不如说是厌倦了这种每天被人追杀的日子。

韶华也顾不得一身的狼狈，她现在只想闭上眼，舒舒服服的躺在泥地上睡上一觉。

自从被那群锲而不舍的家伙给追杀了四天四夜，她可是没睡上一顿好觉。往往是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立马握紧手中的剑柄。

如今好不容易将那群家伙给全部清理了，她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怎么受了如此重的伤？”

听到这声醇厚清冽的问话，韶华不耐烦地睁开铅重般的眼。

入眼的是一颗光亮的脑袋，以及一身蝉衣，原来是个和尚。

全身的疲惫令她无心去认真端详对方的容貌，只稍稍轻瞥了眼便又重新阖闭上了。

“女施主还是赶紧疗伤避雨吧，看女施主受了如此重伤，应是站不起来了，贫僧扶你起来可否？”

见韶华无意搭理于他，和尚还是不死心的想要帮忙。

“真是笑死我了，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伤的了我。”韶华讥讽道，心想，这和尚怎如此罗嗦还喜欢多管闲事。

“那这血？”和尚困惑的挠了挠脑袋，手上撑着的伞往韶华的方向倾了倾。

“自然是那群不自量力的家伙的血。”

韶华察觉到了和尚的动作，这才悠悠的睁眼打量这位爱多管闲事的和尚。

“小和尚！”韶华的眼睛呈现出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五官，但其眉毛的尾尖有颗黑痣，与她记忆里那熟悉的眉眼逐渐重合，使她忍不住大叫道。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又逢故友。

“女施主认识贫僧？”和尚呆头呆脑，满眼的迷茫陌生和不知所措。

“清规，是我啊，韶华，你这才多久就把我忘了？”她撇嘴，被他这副完全看待陌生人的样子给恼道了。

亏她还心心念念与他，他竟这般薄情，才八年，却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韶华？韶华。”清规低声呢喃着这个无比亲切熟悉的名字，往日的情景如同幻灯片般在他的脑袋一一闪过。

韶华上山到寺庙祈福的时候，还只有十二岁。

那是个春寒料峤的春天，青苔布上山峦，层叠春风还略带着寒意，虽是入了春，但实在还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追寻苍穹寺影，她目光中笃定，心口栽满希翼，恭听庄严佛音。

“听说这寺庙求福，祈愿都挺灵的，希望这次我娘的病能早日康复。”她在心里想着。

怀揣着忧愁和希翼，走过那泥泞不堪的山路，侧听溪水潺潺，钟鸣萦绕。

“玄智大师，我能为我阿娘祈个福吗？”年幼的她拽着方丈的道袍。

“自然是可以，清规！你去给这位小施主拿个蒲团过来。”玄智大师甩了甩拂尘，向里面喊到。

“知道了，方丈！”一个小和尚吭哧吭哧的搬来一个蒲团，累得满脸通红。

“谢谢。”韶华巴眨着眼睛，从他肉嘟嘟的双手里，接过蒲团。

“不用谢的。”清规腼腆的挠了挠头，彼时他才九岁。

就这样，她初识了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

“清规，你为何当和尚？”韶华坐在寺庙后面的荡秋千上，晃荡着自己两只光秃秃的小脚丫。

“可能是喜欢大殿前古佛灯影，也可能是喜欢师兄师弟们的念诵佛经，或是每天后山初升的太阳……”清规嘿嘿的傻笑道。

“这样啊。”韶华怅然道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对了，韶华，你阿娘的病好了吗？”见她不开心，他便猜应该是被她娘的病所困扰，毕竟他每次听她祈福都无非是一些早日康复的话。

“没有。”她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更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如今她娘的病日益严重，阿爹又整天忙于朝廷要务。

有时候，一颗小小的心，总觉得好累好累。

“放心，你阿娘一定会有好转的，我替你娘每日抄上三十遍佛经，佛祖一定会保佑她的！”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笨拙地承诺道。

“谢谢你啦，小和尚，可能这几天我就不上山祈福了。”韶华整了整自己衣服上的褶皱，静静的看着清规。

身后杏色裙摆，静融入斜阳。

“为什么？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了？”他这一听，急得抓耳挠腮，心里是巨大的失望。

“那你可以下山找我啊！”韶华见他如此紧张担心，噗嗤一笑。只是那秋眸里氤氲几丝雾气蒙蒙。

“好的，你家在哪里？我会去找你的！”清规听不出她这是玩笑话，反倒眼底载满星辰浩瀚，认认真真道。

“还真是个傻和尚！”韶华嗔笑道，可心里却柔软成一潭春水。

后来韶华不仅仅是这几天没有出现，而是彻底了无音信。清规履行他的承诺，每日誊抄三十遍佛经。

字句清规戒律，必执守虔诚奉行。

但见不到韶华的身影后，他总是每日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清规，你当真要下山去找那位小施主？”玄空大师语重心长的询问道。

出家人一定要清心寡欲，不染世俗的，偏偏这个很有慧根的小徒弟却生了情思。

“方丈，弟子心意已决”清规双手合十，眸子一派清明与坚定。

“也罢也罢，你本就尘缘未了。去了，倒也是了断个干净。”方丈无奈拂袖而去。

清规找到韶华所说的地址，却只见两条大大的封条贴在大门上，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爹贪赃枉法，已经被朝廷查办了。

韶华的父母均在断头台，没了性命，唯独一女逃脱生天，如今朝廷正在重金悬赏缉拿。

听到这个消息，他大吃一惊，不过知晓她性命无忧，便又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安好，他也就别无所求。

此次回山，他心如止水，没了牵挂，心境变静了下来，至此六根清净，虔诚奉行在古佛大殿。

只是“韶华”这个名字被他重重封锁起来，随着似水流年酿成佳酒，在夜深人静之时会偶尔独饮独醉。

思绪到这时便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你，还好吗？”清规轻声语道，目光幽远，宁静犹如岁月深处栖息一隅的的枯蝶，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的确还好，八年来天天有人上门索命，倒也图个乐趣。”韶华自嘲的牵了牵嘴角，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你变了很多。”变得甚至让我感到陌生的可怕。清规默默的想道，努力的把眼前一身戾气的女子与记忆深处那个清纯可爱的邻家小妹妹联系在一起。

八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彼此彼此。”韶华无所谓的坐起身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清规目光闪烁了一下，从身上脱下外套，披在浑身湿漉漉的她纤瘦的身子上。

“我送你回去吧”他一出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于她的面前。

“这倒不用了，我还没有弱到这种程度。”她丝毫不领情的站起身来，那只半空中的手显得那样突兀尴尬。

但手的主人却浑然不觉地收了回去。

清规隐隐约约的能感觉到她是恨他的，至于恨他什么就无从所知。

“这个给你，身体为重。”他将手中的伞塞到她冰冷冷的手里，一路小跑的消失在她复杂的视线里。

韶华执着尚留有余温的伞柄，不见她眼中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行春雨将下未落。

她喃喃道：“这么多年，还是个傻和尚啊！”她转动手柄，伞骨上镌刻姓名。

“原来你的俗名是为颜松。”韶华低声念的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在雨中久久杵立。随即一抹苦到极致的涩意在舌尖蔓延开来。

破晓之前，执拗独行，深入险境，抖落下一身凉薄意，追寻足迹。

伞下方寸间，就足以勾勒出尘寰穹宇楼阙。凝眸一眼，似清风在掌心盘旋，化为岚烟，正是春漫天春意正滟滟。

她抬眸，举目不过千里，愿为无穷尽。遍眼处尽是禅衣，今日在闻，钟鸣耳畔，仍只身却与剑并肩。

独立踌躇寺前故人执伞。

未等她轻叩庙门，矗立在百年风雨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像是步入风烛残年的老者艰难的行走。

韶华心慌意乱的转身就走。

“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当年的方丈不再如记忆般年轻，花白的胡子在风中轻颤着。眸也不复清明，取而代之的是浑浊与老态。

“麻烦您把伞还给清规。”韶华把伞收好，拍掉上面的雨水，细心叠好。

“女施主，为何不亲自交还与他？”方丈莞尔一笑，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把伞。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就如有些人也是时候该放下了。”韶华抚了抚自己的佩剑，将剑取下，放在大门口，走进庄严肃穆的佛像前，诚恳恭身拜地。

这一次，她祈愿的却是，愿清规一世平平安安。可讽刺的是她这么一个手染无数鲜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祈求佛祖保佑？

“也罢也罢！”方丈从地上拿起那伞，替其归还。

韶华下山的时候又遭敌人埋伏，背后中了两只箭，却依旧手执利剑与敌人厮杀。不料那箭头上竟下了毒，她浑身渐渐没了力气。

她惨笑一生，虽然很不甘心，但也只能认命。明明她的警惕性一向很好，这次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而才中了敌人埋伏。

她的爹的确是贪赃枉法，有时候连她都憎恶自己的爹爹。

但这么多年的人心险恶，渐渐让她明白，爹爹之所以会冒着生命危险和世人的唾骂，为的还不她和她娘亲？想让母女俩过上好的生活。

而她什么都没有做，却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大贪官的女儿，就必须面临家破人亡和世人唾骂，以及朝廷的重金缉拿。

这让她觉得很不公平，就因为自己的身份，无辜的要背负这些苦难，凭什么？

往日的回忆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讽刺！

甚至她也恨清规，恨他在自己最孤援无助的时候，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恨他在自己遭受别人的唾骂欺辱时没能护在她的身前。

最终她还是学会了隐忍和自强，她不需要任何人，她只能靠自己，她的命运，她说了算！

韶华闭上了眼，在临死前想起这些种种往事，总觉得还是好些遗憾。

是在遗憾什么呢？她自己也道不明白。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是那么温暖，她觉得这可能是死前的幻想。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看见了却是素净的禅衣上一大块暗黑深色的血渍。

一把阴森森利剑直直地捅进那禅衣里头，她只觉得大脑一下子空白，愣愣的看着清规，为了救她而舍身挡了一剑。

“傻子，谁让你帮我挡的？！”韶华歇斯底里的怒吼道，滚烫的泪水在衣襟上攻城掠地。

她将清规紧紧的抱在怀里，心如刀绞。

“抱歉，又让你……为我难过了。”清规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断断续续的认错道。

血开始从他嘴角溢出来，看得韶华心里好难过。

“混蛋，谁说我是在为你难过！”她口是心非道，却哭的更凶了。因为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傻和尚，你这么弱小，以后我要是遇到了危险，你拿什么保护我？”年幼的她心疼地看着小和尚因为砍柴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连呼吸都颤了颤。

“没事啊，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护你！”小和尚傻兮兮的一个劲的对她笑。

韶华靠在他的肩上，从前她不信怎会真的有人为了她豁出性命，但现在她信了。

而且那个人正躺在自己的怀里，倦意袭来，她缓缓地闭上双眼。

下一世，换我来保护你好吗？

故事集：tek072(完)